“用那种线是要闯祸的，百分之两百的，赔都不够赔。”得知新京报记者想买“厂标”双绞线，一名良心商户几乎喊出了上面这句话。
这种“厂标”双绞线到底是什么？用它真的会闯祸吗？
双绞线多指ZR-RVS 2×1.5mm²规格的电线，是目前常用的消防电线，用以连接火灾自动报警系统的各个设备。业内所谓“厂标”，指的是达不到国家标准的劣质电线。2022年年底，新京报记者走访了江苏苏州和浙江杭州的多个五金市场，发现许多商户都在售卖不合格的劣质双绞线。
电线的大小以导体横截面积来计算，单位是平方毫米，导体也就是电线内的铜丝，其横截面积越大可承受的电流就越大。以2×1.5mm²的双绞线为例，它是由两根电线绞在一起组成，每根电线内铜丝粗度都应该是1.5mm²，但记者调查发现，市面售卖的不少同规格电线，它们的铜丝粗度根本达不到国家标准要求。记者买到的一卷电线中铜丝粗度甚至只有国家标准要求的三分之一，也就是0.5mm²，但其合格证上标注的却是1.5mm²。
衡量电线质量好坏，最重要的标准就是其电阻值，记者从上述市场中采购到的一款劣质电线，经检测其电阻值超过国家标准的6倍。华中科技大学电气与电子工程学院林福昌教授介绍称，电阻值过大，会导致电线发热量随之增大，容易起火。
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，这样的劣质电线相比于合格产品，生命周期会大大缩短，“有的三五年之后就会损坏，这就意味着，使用这些电线连接的报警器等消防设备，遇到火灾时，即使设备本身完好，但因为连接的线路损坏，它们也无法正常工作，沦为摆设。”
五金市场的“打折电线”
杭州建华五金机电市场是当地规模较大的五金市场之一，销售各类电线电缆的商户有一二十家。2022年12月15日上午，新京报记者以采购电线的名义进入该市场走访调查。
刚进入市场不久，记者就在一个摊位前看到了几卷摆放出来的双绞线，规格正是2×1.5mm²。“95块钱一卷，这是无氧铜的。”这名摊位老板还表示，“95块钱一卷是最便宜的，更便宜的电线是铜包铝的，两三年可能就坏了。”
看记者没有购买，这名老板说，“我这里也有70块钱一卷的，你要几卷？”随即老板就打了电话通知其他人送货过来，“这种电线，一般不摆出来，都是放在仓库。”她也承认这样的电线都是打折电线，铜丝粗度达不到要求。
随后几天，记者又走访了杭州金茂五金机电市场，这里售卖电线电缆的商户多达几十家，在这个市场，询问了多位商户之后，记者也买到了一款非常低廉的同规格电线，售卖的商户同样表示店里没有现货，需要让人送过来，“最便宜的75块钱一卷。”记者发现这样价位的电线，市场内只有少数几家商户在出售，而其他多数商户销售的最便宜的同规格电线，都在95元左右。
在苏州机电五金城，同样有这样的劣质电线在销售。
2022年12月24日，当得知记者打算购买便宜一些的消防电线，一名商户没有丝毫掩饰，“便宜点的，就是厂标的。”这名商户也承认，厂标电线里的铜丝比国标的细很多，“厂标的电线肯定达不到国家标准，这个是对折的，就只有标准1.5的一半，大约0.75，只要90块钱。”在随后的交流中，这名商户告诉记者，他也知道这样的电线存在一定的安全隐患，“厂标的是偷偷用，总要赚钱的。”
业内人士告诉记者，所谓厂标电线就是劣质电线，厂家生产的时候偷工减料，铜丝的实际粗度与合格证以及电线外皮上标注的数据严重不符。
在连续多日的走访中，也有一些商户明确表示不售卖打折电线，其中一位商户语重心长地表示，这种电线是用在消防领域，风险很大，“要闯祸的，百分之两百的，赔都不够赔，时间一长电线会霉掉。”
这位商户称自己卖了十多年电线电缆，十分清楚其中的猫腻，“那些六七十块钱的电线，里面根本不是铜丝，而是铝丝，寿命很短。”
生产厂家位置隐蔽年售几万卷
价格如此之低的电线究竟来自哪里，是如何被生产出来的呢？
在杭州和苏州的五金市场，记者一共购买了三卷双绞线，规格都是2×1.5mm²，单卷的售价分别是95元、90元、75元，价格都不到正常“国标”电线售价的一半，最便宜的甚至只有三分之一。记者首先尝试根据产品合格证联系生产厂家，其中那卷售价90元的电线，产品合格证显示，生产厂家是江苏某电缆有限公司，厂址位于江苏宜兴市官林工业区，记者通过查询工商资料，发现其详细地址位于宜兴市官林镇义庄村，不过记者赶到这个村里，并没有找到这家电缆厂，一名村委会工作人员称村里没有这家公司。
而那卷售价95元的电线，也疑似产自江苏宜兴，合格证标注的厂家为无锡某电缆有限公司，厂址位于江苏宜兴市官林镇。
2022年12月底，记者在宜兴市官林镇找到了这家工厂，从厂门口看去，这家工厂的规模非常大，占地面积近百亩，不过进入厂区之后，记者发现一些厂房门口还悬挂有其他电缆厂的招牌，仔细打听之后，记者才了解到，这家电缆公司内部其实又分出了十几家小型的电缆厂，每个小厂生产的线缆种类也不相同。
走访几家之后，记者发现其中一家小厂恰好正在生产双绞线。该厂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生产出来的电线有的会贴上某某电缆的合格证，“整个大厂都是这家的，它自己早不生产了，品牌厂房都租了，我们给它交管理费，分包给我们这些小厂。”
对于正在生产的双绞线，这名工作人员也毫不掩饰地承认是打折电线：“合格证上印的是1.5，它其实是3.7折的，1.5乘以0.37，铜丝实际差不多也就0.6mm²。”
打折双绞线（上图左侧）从表面上看与“国标”电线看不出区别，但剥开外皮材料，能看出铜丝明显细了很多。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 摄
那卷售价只要75元的电线，产品合格证上的信息显示，生产厂家为湖州某电线电缆厂，地址位于浙江省湖州市织里镇乔溇村45号，接下来的几天，记者多次前往湖州乔溇村试图寻找这家工厂，不过多番询问均一无所获。之后通过工商资料查询到一个手机号码，记者成功添加了微信，尽管记者打着采购电线的名义，但是对方十分谨慎，刚开始时并不愿意与记者有过多交流。持续联系近一周的时间后，对方才将工厂的详细定位发了过来。
这家电缆厂确实在乔溇村，但十分隐蔽。2022年12月28日，记者按照约定前来，看到这家工厂没有悬挂任何招牌，平时也是大门紧闭，一般人很难发现这家工厂的存在。加上仓库在内，这家工厂总面积约有几百平方米左右，此时厂里正在生产电线，有工人正在操作束丝机进行束丝，老板介绍说平时有十多个工人在这里上班，“一年能卖出去几万卷。”
工厂老板随后带领记者参观了仓库，库房里此时存放有数百卷电线，“这里都是厂标的，实际是3.3折的，批发给五金市场用来零售。”老板介绍说。
对于此前记者在杭州购买的那卷电线，老板承认正是自己厂里生产的，它的铜丝粗细只有国标电线的三分之一左右，“合格证上标的是1.5mm²，实际上只有0.5mm²。”
在随后的交谈中，记者了解到，3.3折的电线还不是这家工厂所生产的最差电线，工厂老板介绍说，仓库里还有另外一批电线缩水更多一些，“实际连国标的三折都不到”，不仅如此，工厂老板也表示，他可以按照客户要求定制生产，“随便你选，你要做到多细我就做到多细。”
除了铜丝粗细严重缩水之外，老板透露这种电线的胶皮也比较差，“这个外皮材料只能承受65℃高温，国标要求是70℃，能承受70℃的材料价格太高了。”
电阻值超标6倍易起火
导体的电阻值是衡量电线质量的主要性能指标之一，电阻越小，意味着损耗越低，电线的质量越好。依据由工信部发布，于2016年9月1日开始实施的JB/T8734.3-2016标准，RVS 2×1.5mm²这种规格的电线，20°C时的导体电阻最大值应为13.3Ω/km。
今年1月份，记者将在五金市场内购买的三卷同一规格的双绞线，送到相关专业机构进行检测，其中由湖州某电线电缆厂生产的那卷双绞线，经过检测，其20°C时的导体电阻最大值远超国家标准，两根线芯中，其黑色线芯电阻值为79.1Ω/km，红色线芯达到了82Ω/km，大约是国家标准最大电阻值的6倍。
记者购买的另外两卷双绞线，其电阻值也不符合国家标准，均达到30Ω/km左右，超标两倍多。
华中科技大学电气与电子工程学院林福昌教授介绍说，电阻值过高会存在极大的安全隐患，“电阻值大了，电流流过的时候，发热量大很多，比如电阻值大了五倍，那发热量也是五倍，发热量很大就容易起火。”
林福昌教授告诉记者，正常情况下的电线使用年限都应该在20年以上，这样的劣质电线寿命会极大缩短，“电缆外面都有胶皮，胶皮在过热的情况下，容易发脆，胶皮发脆的话，绝缘性能就会受损，当绝缘性能受损，电缆就不安全了。”
一名业内人士向记者透露，杭州某居民小区就曾使用过这种劣质消防电线，这个小区建成仅六七年之后，火灾自动报警系统就已经失灵，经过检查，工作人员发现消防电线已经霉烂。
2022年12月底，记者在这名业内人士的陪同下来到这个小区，发现这个小区的管道内尚遗留一些这样的劣质消防电线，这些电线的胶皮用手很容易剥开，剥开后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铜丝粗度明显不符合要求，据这位业内人士估计，这种电线的售价极低，可能只要六七十元每卷。
大型电缆同样偷工减料
在苏州机电五金城的走访过程中，记者发现，不是只有双绞线这一种劣质电线在销售，BV线这种家庭常用的电力电线也存在劣质产品。
一卷同样是由江苏某电缆有限公司生产的BV2.5mm²电线，它的售价只有88元，价格大约只有同规格“国标”电线的一半，记者同样将其送检，根据国家标准，其20°C时的导体电阻最大值为7.41Ω/km，而检测结果显示其电阻最大值为14.22Ω/km，超标近一倍。
同样在这个市场，记者特地花费140元购买了一卷商家宣称的“国标”电线，经过检测，其电阻值为7.69Ω/km，依然略微超标。它的生产厂家为江苏新立达电缆有限公司，同样位于江苏宜兴市。
在江苏宜兴市，聚集了许多家电线电缆企业，生产范围涵盖各种规格的电线电缆。既有很细的家用电线，也有很粗的大型电缆。在当地调查多日，记者发现不仅有企业生产劣质的打折双绞线，个别企业在生产大型电缆时也会偷工减料。
2022年12月中旬，记者在宜兴与一名电缆销售人员取得了联系，对方承诺可以按照要求定做打折电缆，“一种是按九折做，就是里面的铜丝细一点，另外还可以降规格，就是直接小一号做，实际上印大一规格，比如你是要16平方毫米的，我们直接就是生产10平方毫米的，合格证印成16平方毫米。”
为了证实对方是否真能生产这种打折电缆，记者向对方提供了一份大型电缆的清单，同时表示希望进厂参观，在对方确认可以按要求生产打折电缆后，2022年12月16日，记者根据对方发来的定位，赶到了同样位于宜兴的江苏某电缆有限公司。
这家公司规模较大，除了一栋九层高的办公大楼，还有多个生产厂房，占地面积超过七万平方米。这家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接待了记者，他带记者在车间内参观了一圈，此时记者看到工厂里机器都在运转，几十名工人正在忙碌。
对于是否可以生产打折电缆，这名工作人员再次确认没有问题：“明目张胆地去做肯定不行，在这里不出厂门就没事，出了厂门到现场施工我们就要配合好。”
华中科技大学电气与电子工程学院林福昌教授告诉记者，电线电缆行业的乱象由来已久，“这个行业竞争比较大，为了保证利益，许多厂家偷工减料。”林福昌教授认为，由于隐蔽性比较强，不易被发现，需要一些专业机构和监管部门持续介入，“这个因为不像食品容易形成口碑，不能靠老百姓用脚投票，监管部门打击力度还是要增强。”
新京报记者 韩福涛
编辑 甘浩
校对 杨许丽
